1960年、1998年、2013年——三个不同的年代坐标,湮没无数人间冷暖,却始终没有隔断王翠珍与继父王至连半个多世纪的亲情羁绊。
一切肇始于1960年的冬日。那年,即墨的雪下得格外急,7岁的王翠珍裹着单衣,跟着姐姐和妈妈走百十里路讨饭活命,直到同村人领着娘仨见到王至连。
这个佝偻着背的单身汉子,曾在抗美援朝战场上被敌机炸伤双腿。虽然,当时他的生活也很是窘困,但看着眼前饿得打晃的娘仨,还是给了她们一个透着烟火气的家。
年幼的王翠珍未曾想到,这位伤残老兵将用40年的时间填补自己生命中父亲角色的空缺;成年后更不曾预见,命运的齿轮会推着她从“被救者”走向“守护者”——23岁出嫁离家,45岁接继父回家奉养25年,60岁起义务照顾30多位老兵……
半个多世纪里,她一次改姓、三次人生转折,书写了一段超越血缘的亲情长卷。

王翠珍和王至连合照(受访者提供)
独轮车上找回父爱
时间回溯到67年前的即墨南泉北王演庄南村,因个人历史问题,王翠珍的生父突然抛下妻女离家出走,自此不知所踪。彼时,王翠珍只有5岁,对生父的印象至今都是模糊的。
家里没了顶梁柱,出身江浙人家的母亲完全适应不了北方的寒冬,双重打击让她蜷缩在炕上动弹不得。母亲身体抱恙,吃食只能靠大王翠珍三岁的姐姐想法子。
“俺记着家旁边有个饭店,每次刷碗都会顺着水沟淌出大米粒来,俺姐姐就去拾了来家,俺们和母亲就你一点儿、我一点儿分着吃。有一次俺姐姐拾了一块牛唇,高兴得不得了,来家拔了毛用热水燎上……”无限感慨随着王翠珍的记忆涌出,捡不到残羹剩饭的日子,她们甚至会去发臭的河汊子边抠青苔。现在想起青苔的腥涩味,王翠珍还是喉咙发紧。
“日子过得是真苦,有时候两三天也吃不上一顿饭。”往事不堪回首,1960年腊月,河里都结了冰,连青苔都寻不着的娘仨,为活命只能出门讨饭。
王翠珍跟着母亲和姐姐走了几个村子,百十里路,敲门都无人应。天越来越黑,冷风呼呼地吹,像哨子一样催动雪花纷纷飘落,娘仨身着单衣,手脚冻得发木,王翠珍的脚已肿得老高,寸步难行,绝望的母亲跪在雪地里哭喊:“老天爷啊,这是要绝了俺娘仨的命!”母亲哭,姐妹俩也跟着哭,哭干了泪,爬起来接着走。
天无绝人之路,转机最终出现。在如今属于城阳地界的一处瓦房前,听到敲门声,独居的老太太打开大门,把快冻僵的三人拉进屋,还给她们铺上了儿子新婚用的被褥。“我记得老太太说,她儿子在北京当兵,领着儿媳妇上北京了,就让俺们仨住了儿子的新房。”
“当兵的家都心善”——这个想法从此烙印在王翠珍的心里。老太太的恩情难忘,成年后她曾凭着记忆,循着那条蜿蜒小路,不知多少次蹬着自行车去城阳西城汇村附近找寻恩人,却次次寻人未果。
几日后,同村人领着可怜的娘仨见到了王至连,就在那年腊月廿三,娘仨坐在木头独轮车上,被推进了即墨大信王家疃村的王至连家。
这个佝偻着背的汉子,曾在抗美援朝战场上被敌机炸伤双腿,“一米八多的大高个缩缩着身子”,是王翠珍对他的最初印象。
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,王至连自己过得也捉襟见肘。“他家里也穷,有个土炕,炕上没有凉席,就弄了点麦秸草。村里人都不赞成王至连留下俺们娘仨,他却把俺们收留下,俺不能忘了他的恩情。”比起说母亲改嫁,王翠珍更习惯用“收留”来形容。
在王至连家的日子,总算不用再为吃发愁。“家里有地瓜、有苦菜,他还在房前屋后种菜栽瓜,先紧着俺们娘仨吃。”
一切安顿下,也到了王翠珍上学的年纪,母亲想让她去识些字,将来好帮她写封信,寻找南方的娘家。可当时村里几乎没有女孩子上学,村里人都说,“一个女孩子上学做什么,不用上学,能吃饱饭就行了”,但王至连还是依了妻子,四处借钱供王翠珍上了三四年学。“这个家,王至连付出得最多。”王翠珍说。
初进王家时,王翠珍怎么也叫不出一声“爹”。有一次,王翠珍突发高烧,王至连着急忙慌地用独轮车推着她上医院。“那是我第一次生病。村里没有医院,老人就那么推着我去了乡镇医院。”那场景至今如在王翠珍眼前——瘸着腿的王至连佝偻着背,深一脚浅一脚,车轴吱呀声混着粗重的喘息声,就这么绵延了十几里乡路。
“从小没有个人呵护自己,这件事之后我就改口叫了爹。”王翠珍说,也是因此,她改了原来的毛姓,随了姓王。
“我是闺女也是儿子”
时光荏苒,王翠珍23岁出嫁时,已在王至连的庇护下生活了15年。
20世纪80年代,王至连在即墨城里的亲侄子事业有成,找到王翠珍,让50多岁的王至连到县城帮忙看大门,并表示他负责给王至连养老送终。
1997年,天降横祸,一场车祸夺走了王翠珍丈夫的生命。从那以后,她只能一个人靠卖海鲜养活一双儿女。没承想,坏消息接踵而至,第二年王至连的侄子生意破产,老人栖身的房子被变卖,有人捎信给住在即墨塔元头村的王翠珍:“老人现在没人照顾了。”
听闻此事,王翠珍抄起家里的独轮手推车就去接王至连。找到老人时,他蜷在一间小破屋里,身体状况已经很差。见到王翠珍的瞬间,这个在朝鲜战场被炸伤双腿都没哭喊一声的老兵,眼泪夺眶而出。
就像儿时王至连推着自己一般,王翠珍在独轮车上铺上棉被,把老人抱上车,推着他到诊所看病。诊所的老中医一把脉就变了脸色,“说‘老人脉象很乱’,让我们上大医院。我又推着老人去了县医院,县医院的医生也说,‘怕是时日不多了’。”
1998年,青岛市的社会月平均工资只有600多元。这一趟看病花费2000元,一下掏空了王翠珍的家底。“那时候我卖海鲜一天赚三五十元,2000块钱得攒上好几个月。这笔钱本来是攒着给两个孩子上学用的,但是咱不能见死不救吧。”
于是,一段25年的奉养时光就此开启。
靠卖海鲜养家糊口的王翠珍,每天忙得脚不沾地,凌晨三四点起床去市场发货,顾不得吃午饭,再坐大巴车到台东,转11路公交车到大麦岛进货。“遇上好天气能捡上扇贝,天气不好,晚上回来都得9点,洗出货来都晚上十来点了,从来没记得早睡过一次。儿子都哭着说:‘妈,我一天见不到你一个小时’。”

服务一年多的王翠珍已经熟门熟路
“不是没动过送敬老院的念头。”王翠珍坦承,王至连患胃病那段日子,经常呕吐,看到老人一只手扶着垃圾桶,一只手撑着小板凳的场景,她实在于心不忍。虽然每天疲于生计,但老人一有需要,只要张口唤一声“二嫚”,王翠珍就急忙到跟前。
王至连84岁那年,动了个大手术,住了20多天医院。“这年最累,家里儿媳妇刚生了大孙女,把姥姥叫来带孩子。我在医院连着8天没合眼,能睡了就趴在床边眯一会儿。”王翠珍记得,走的时候邻居的黄瓜还开着黄花,回来就结果了。
在家里,客厅南边的沙发是老人常年的座位,正对着电视机,他喜欢坐在这里看军事频道,只要电视上放战争片,他会坐那半天都不动。“我也问过他看这个东西想到什么,他就会说上战场打仗太苦了,他们那时候去了多少个人,过一条河,旁边的人一转眼就没了……”王翠珍的儿媳妇解平利说,“问过之后,他就会有几天陷在情绪里面。我们也不想去勾起老人这些痛苦的回忆,后来都避免去谈。”
一次,王至连在客厅看电视时突然栽倒在地,送到医院后,医生摇头说:“是脑梗,怕是醒来也不认得人了。”可三周后出院那天,王翠珍扶着王至连迈进家门,意识混沌的老人突然停住脚,叫了声:“二嫚……”脑梗后,他第一个记起的就是王翠珍。
25年里,王翠珍把王至连从鬼门关拉回来三次。直到2023年6月23日这天,王至连平静地离世。

王翠珍坐在王至连生前常坐的位置,轻抚着照片

珍贵的照片

王翠珍把王至连的照片都码在这个纸箱里
在王翠珍收藏的一个纸箱里,整整齐齐码着老人的照片和奖章,她轻轻抚过相纸说:“伺候他时我当闺女,送终时我当儿子。”
老兵是放不下的牵挂
王至连去世后,已经古稀之年的王翠珍却并未开始享受闲适的晚年生活。起因,还得再次把时间拨回2013年春。
一次政府走访慰问老兵,王至连也在其中。“原本要给老人派个服务员来。一看老人这么干净,问是谁伺候得这么好,我说这老人是我继父。那人就问我,街坊邻居还有不少老兵,能不能帮忙照顾?会给我们一些服务费。”王翠珍坦率地说,“其实不是为了钱,照顾一个也是照顾,照顾一群也是照顾,谁知这一来二去,就和老兵们结下缘了。”
如今说着轻松,可照顾老兵的确不是一件易事。

双手是捞海鲜留下的裂口
为了逗这些老人们开心,时年60岁的王翠珍空闲里学唱起老歌,上门照护时都会带份报纸去念给他们听,有时还会组织老兵们到自己家,包顿饺子、炒几盘菜,大家聚在一起热闹一下。
“最难照顾的是一位黄姓老兵。我接手的时候老人90多岁了,已经瘫痪在床,大小便不能自理。这家我就得勤去,刚开始家里都落不下脚,衣服、褥子、被子脏得不像样,我都拿回家给洗出来,还买了新的桌布给换上。”说到这里,王翠珍沉下声,“照顾了三四年,老人前几年也去世了。”
还有一位老兵让王翠珍印象深刻,是除了自家老爷子外,她照顾的又一位抗美援朝老兵。“他当时病重,我去给他洗脚、洗脸,买了推子学着给他剃头,是我第一个服务的老兵,也是走得最早的一位老人。”

王翠珍和90多岁抗美援朝老兵聊起继父的故事
其实,王翠珍也吃过闭门羹。“我遇见过一位拒绝服务的老兵,他当时刚做了手术,挂着尿袋,以为我就是来走走过场,把我往外赶。我给他洗褥子、被子,缝好了又给他送去,把这个老人感动得说:‘嫚,我以后把你当亲闺女啊’。”
细数10多年来,王翠珍已服务了30多位老兵。他们的年龄都在八九十岁,很多老兵身体不好,儿女不在身边,他们都把王翠珍当女儿。“别看我也是个老人,他们都叫我小王,在他们眼里我跟孩子一样”。
从花甲到古稀,她骑着一辆自行车上门服务老兵,最远的要骑20多里路,从未中途停歇。每年下来樱桃、杏子等时令水果,王翠珍都会给老兵们送去。逢年过节,她还会买上米面或是茶叶、牛奶去看望老兵。即便今年3月已经从照顾老兵的团队里退下来了,她心里还是放不下牵挂,“在世的,我还会去看看他们。这些老兵要是家里有营生,一个电话我就去。”
就在不久前的4月30日,王翠珍刚刚去看望了老兵高京义。每一位老兵的姓名、电话和家庭住址,儿媳妇都给王翠珍在手机里备注好,但其实去这些老兵家的路线她早就烂熟于心。

王翠珍到老兵高京义家
当天一开门,老兵高京义就欢喜地说,“快进快进,大妹子又来了。”客厅餐桌上,早就为王翠珍准备好了水果。
80多岁的高京义和老伴在去年刚做完手术。“我自己是肝癌,脑梗搭了支架,我媳妇是肾不好。我问医生我能活几年,医生都和我开玩笑,说我这病得一年一年算。”说到这,他话头一转,“从去年大妹子来了我家,陪着我们说说话,我们两口子心情好多了,都说她是我们的精神良药。”

王翠珍在老兵高京义家帮忙打扫卫生

王翠珍去照顾抗美援朝老兵
王翠珍对继父以及老兵们无微不至的照顾,影响了一家人。儿媳妇解平利受婆婆影响,也加入了照顾老兵的行列,连孙女跟着到老兵家里都会主动扫地擦桌,“孩子大了之后我们就带着孩子去,我觉得给孩子也种上了一颗种子。”
如今,置身王翠珍的客厅,让视线穿透时空,仿佛还能看见王至连端坐沙发凝视屏幕的背影。从独轮车上的小女孩,到骑着自行车奔波的老兵“闺女”,王翠珍用大半生诠释了最朴素的道理:爱是轮回,善有回响。
(半岛全媒体记者 孙兆慧 朱佳鑫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