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美国马里兰州巴尔的摩。视觉中国|图
我在美国的三个州都考过驾照:中西部的爱荷华州,西海岸的加州,东海岸的马里兰州。
爱荷华州的驾照考试应说很简单,因为这片玉米地地广人稀,且中西部民风淳朴,车子来到了四岔路口都是不停打手势:“你先走!”“不,你先走!”“还是你先走吧!”结果反而被礼貌耽误了时间。
很多年后,我以为是当时想着没几年就回上海,不需要开车,但在今年夏天,我忽然被丢失的回忆袭击了一下:我在爱荷华州考过了驾照笔试,是在测视力的时候,虽然戴着眼镜,却怎么也看不清最上排的字母。我跟车管所的工作人员解释,眼镜是新配的,她又让我试了两次,最后弄得她也觉得不好意思——“我真的没办法让你通过,但你下次来,拿着这张条子,可以直接测视力!不用再考笔试!”
我去了学校的诊所,眼科医生认真地检查了我的眼睛,验了我的镜片,说我的眼睛没问题,还说镜片确实符合我的度数。她问:“你有足够的睡眠吗?”
我没有。最初的几年在作家工作坊压力极大,为了跟上同学们的阅读量和写作水平,我每天都只睡两三个小时。彼时,我还在等待另一个科室的预约:我的月经已经停止四个月了。
医生从我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,她希望我保证足够的睡眠,一个月后再去复诊。
我没去复诊,从诊所回家的途中,我已经决定:驾照可以先不考,学业一定要跟上。
到了加州的第三年,我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像年轻人那样透支健康了。我的视力正常了,我又兴致勃勃地去车管所考笔试。
我住的地方离洛杉矶市中心很近,车管所人山人海。笔试很难,即便复习了,答题的时候,我也战战兢兢,觉得自己随时会失败。好不容易考过,拿到学车的许可,我打电话预约驾校,来了位非常热情的拉丁裔教练马可。
出国前,我从没开过车。然而在车水马龙的洛杉矶街头,马可要我直接坐进驾驶座,掌控方向盘。
就这样练了十八小时的车,都在大马路上——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侥幸没出事故的。当然,教练位有刹车,但很多时候,马可会大喊:“绕开那辆发疯的公交车!”“换道,不要跟在这个疯子后面!”我的车技不足以让我急中生智,所以他一喊,我的心就更慌了。学完了十八小时,我没有再约另外的十八小时——身边没有朋友可以陪我练习,即便有,或许也没有地方可以练习,博士生的工资捉襟见肘,我觉得学车的钱仿佛扔进了太平洋。
当我在美国生活了近九年,仍没有驾照的时候,我也明白自己成了一个十足的笑话。为了给自己解围,我常常提到两个人物,一是虚构的卡通人物海绵宝宝,二是著名作家纳博科夫。
在加州,在最阴郁的日子里,我会让延展的显示屏播放动画片《海绵宝宝》——同名主角乐于被资本主义奴役,他喜欢自己在汉堡店的工作,要是放假,他反倒不知所措。动画片很美式,海绵宝宝的好朋友桑迪是一只来自得州的松鼠,她戴着太空头盔,说话有南方口音,热衷斗牛和其他极限运动。如此美式的动画片,自然少不了汽车文化,所以就有了海绵宝宝学开汽艇的故事,因为他完全意识不到自己驾驶有多鲁莽,弄得他的老师泡芙夫人也怕了他……每次看到海绵宝宝“路考”失败,我就觉得自己有了同伴。
作家纳博科夫有不少文学领域之外的专长,他曾任网球和拳击教练,是蝴蝶分类学家,也沉迷于解锁国际象棋棋局,但他偏偏不会开车。所以,在他的小说里,主人公经常搭乘火车。要是你坐过美国的火车,就知道它们有多慢,多老,多不靠谱。相应地,他笔下的人物,好比普宁,就成了那个搭错车而自己还蒙在鼓里的人。我常常觉得,这是作家遭遇多次火车延误后的自嘲。
马里兰州是这三个州中对驾驶学习要求最严的。新手必须在教室里上三十小时的课程,然后有三次跟正规驾校的练习,要通过驾校的模考,才能注册车管所的路考。所幸疫情之后,那三十小时有网课的选项,避免了我这个中年人和一帮十六七岁的孩子坐在一起的尴尬情形。这些课程之外,我请了巴尔的摩地区赫赫有名的杨教练,近十年来超过八成的留学生新手司机,都来自他的调教。
第一次练习的时候,我们在停车场里,我完全不记得如何开车,动了手,脚就动不了,眼睛看了这里,就顾不上那里,同一个问题,教练指出了几次,我还是改不过来。当时我脑子里想的是:老子还是回国算了,美国的生活不适合我。每次练车,提前几个小时我就感到乌云盖顶,而后开车的时候,因为身心高度紧绷,回家后不仅累趴,还觉得自己一无是处,弄得下次练车前更紧张了。
这种负压的恶性循环是怎么改变的呢?有两个转折点。一是多次练习之后,忽然发现杨教练敢在我开车的时候吃汉堡——虽然他吃得飞快,几口就下肚,但也给了我信心。二是,有一次,他特意让我右转时轧了低矮的路肩,我这才明白转弯时不能只看正前方,而是要看目的地。
尽管我做了多年老师,但只有做回学生的时候,才能理解学生的心态。新学一样技术——尤其自己不擅长时——容易受挫,受挫就会产生抗拒心理,这种时候需要两样东西才能化解:一是自我肯定(老师的鼓励有用,但还是要学生亲眼见证自己的进步),二是不怕犯错(学习时最好把所有的错都犯了,因这时犯错的后果相对可控)。第二点尤其重要。再举个例子,马里兰州要考倒车入库,杨教练每次提醒说把车开到最前面再开始倒,我一直不明白,直到有次倒车时看错桩,倒进隔壁老王家的车库,才明白从最前面开始倒才不会看错。吃一堑长一智,适用于所有实践的技能。
如今我终于拥有了驾照,也终于不用搬来纳博科夫的大名,替自己开脱。但我学车的旅程还将继续——现在犯的每个错误都可以避免或挽救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故。我的私心更在于:小说写作也是一门实践学科,我要怎么鼓励学生们像学车一样,在过程中勇于“犯错”,并不断见证“自我成长”呢?这似乎不那么简单,因为写作中的“错误”缺乏清晰的界定。但我想着,或许我继续做学生,我就会更明白如何做老师。
钱佳楠
责编 邢人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