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方涛
在青岛老城,几乎找不到一辆共享单车。若非艾玛轻声提醒,这个事实差点被我忽略。
由于地处海滨丘陵,青岛城区遍布低矮的山丘,少有畅通笔直的大道。沿着起伏的城市道路上下曲折,哦,这就是《观相山》里山南山北的生活。
4月19日,第13届春风悦读榜把春风女性作品颁给了艾玛。
参加颁奖典礼前,她在青岛接受了潮新闻·钱江晚报记者的专访。
2003年,艾玛从湖南移居青岛,尔来已有20多年。时间久到她可以精准地找到藏在城市脉络里最地道的海鲜小馆,也早已适应传说中威力甚大的“青岛神水”——崂山白花蛇草水。
“余华在一部电影里说,一直游到海水变蓝,在青岛,一下海就是蓝的。”艾玛在八大关的海滨浴场里学会了游泳,然后,大海又教会了她的孩子。
驶过滨海大道,道路变得狭窄而幽长,小车也像本地人一样辗转腾挪,最后,停在信号山路25号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。这里是艾玛的单位。

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百年玉兰树
刚踏进院子,门卫师傅热情地和我们打起招呼。不知为何,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,直到抬头看见两株巨大的玉兰树亭亭如盖,正迎春盛放。我才恍然大悟,原来是走进了书里:
“邵瑾单位大院里那棵百年红玉兰,春上花开,整个小院上空就像撑开了一把巨大的花伞。每到花季,邵瑾就会叫‘苦孩子’程凌云来单位赏花。”(《观相山》)
《观相山》以青岛为背景,艾玛截取了一对中年夫妻平凡而曲折的日常生活。当潮水退去,她如同拾贝一样,轻轻地捡起那些隐秘心事和不可言说的情感。山南山北、海边庙宇、寻常院落……岛城的角角落落,记忆的暗格被缓缓打开。当人的尊严和生活秩序被时间不断冲刷,中年人深藏的脆弱与敏感也逐渐清晰起来。
交谈中,艾玛回忆起一件小事:某次出差,当火车快要驶入城中,迎面看见万家灯火,她突然想到,在这座一千万人口的城市里,今夜如果自己消失了,唯一惦记的或许只有孩子爸爸了。那一刻,某种情感尤为强烈。
不过,虽然普通人的生活中难免掺杂艰辛苦涩,但艾玛还是给《观相山》注入了温情和理想主义的底色,“小说的背景是一段我们共同经历的非常艰难的生活,我想,我们熬过了那段艰难时辰,也经历了许多普通人间的温情时刻。”
访谈顺利而平静,偶尔瞥向窗外,常有悄然市民到访,拿着手机对着玉兰花拍照,然后默默离去。
直到离开大院时,我才注意到,大门的木板上也写着一句充满温情的话:“百年紫玉兰在这里生根,青岛文学出发的地方……欢迎入内参观。”

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
以下是记者与艾玛的对谈:
【切入知识分子的生活截面】
潮新闻·钱江晚报:我们从书名聊起吧。青岛有座观象山,似乎是小说中观相山的原型?当然,可能也有更多解答,如果把“观”当动词看,在这岛城一隅的小天地中,我们看到的是“众生相”。小说是如何定名的?创作初衷是什么?
艾玛:先说说为什么要写这部小说吧。小说创作大约始于2020年。疫情让大家的生活节奏都放慢了,来自远方或者陌生人的消息越来越多,我们每天都在经历这种信息的冲刷,慢慢地就想要记录这段生活,于是就有了这部小说。
小说取名《观相山》,确实与青岛的地貌有关。青岛整体地貌被一条东西走向的崂山山脉分割。城市里有许多小山,每座小山又都有自己的名字,像浮山、太平山,观象山、信号山等等。应该说,我写的并不是具体的某座山,而是青岛老城人们山前山后的居住状态和生活方式。
潮新闻·钱江晚报:邵瑾是《半岛社科论坛》的副主编,范松波是数学教师,程凌云则是一名律师,小说精准地切入了知识分子生活的截面。
生活琐碎与烦恼之外,他们拥有丰富的精神世界,会聊起艾米·诺特、日本电影《何时是读书天》还有《红楼梦》。这种人物设定有什么特殊含义吗?与您的工作是否相关?
艾玛:当然,这多少与我的工作经历有关,我在一所军校里当过10年老师,后来在中国海洋大学也工作了7年,如今,我们单位也有一份我熟悉的杂志(《青岛文学》)。
作家很容易从自身比较熟悉的环境写起。邵瑾、范松波、程凌云都是在专业领域受过良好教育的普通知识分子,我很自然地选择了这样一个群体。电影和阅读其实已经是非常平民化的精神娱乐,包括《红楼梦》也是老百姓耳熟能详的,很容易就嵌入到我们的生活当中。
潮新闻·钱江晚报:前面说到《红楼梦》,大概是小说里出现频次最多的作品了。汽车收音机里,邵瑾夫妇做酱瓜的小日常都有《红楼梦》的影子,甚至连老周养的鸽子也取名叫宝钗。有些好奇,这是一种致敬吗?
艾玛:这真是无意识写进去的,因为《红楼梦》我太熟悉了。我最早自己购买的一本《红楼梦》,是在大学本科时,长沙岳麓书院出版,这本书跟着我从长沙到了青岛。很长一段时间,它都是我的枕边书。没什么书读时,我就会翻开它,任何一页都能看下去。具体读过多少遍已经不记得了。

艾玛
【每个人都不该被忽视】
潮新闻·钱江晚报:追寻范松涛身后的各种谜团是小说的一条重要线索。这个全书从未露面的角色,却牵动着故事里几乎所有人的命运。
当往事逐渐清晰,我们不得不对这个深刻的命题进行思考:一个人是否需要为年幼无知时犯下的罪孽承担责难?
艾玛:松涛在很多人的人生里留下了自己的痕迹,其实我不觉得他是因为少年时代的遗憾死去的。生活中,他应该是个抑郁症患者。
松涛的人生里有诸多没能解决的问题。比如,他与邵瑾最终没能走到一起,其实是他对自己建设幸福生活能力的深深怀疑。小观生病时,他带着小观跑来跑去,最后还是失败了;他也没能救小观娘,最后也没能救自己。当然,回过头看,年少无知的那件事或许是他人生不幸的一个基调。
至于一个人是否需要为年幼无知时犯下的罪孽承担责难,我想说的是,法律上有明确的该承担法律责任的年龄规定,不管是什么责任,民事责任还是刑事责任。我觉得,学会跟不愉快的过去告别也是一门重要的人生功课。
潮新闻·钱江晚报:但一个人为什么要拯救他者,或者觉得他人需要被自己拯救呢?
艾玛:有时候往往不是要不要拯救的问题,而是一个人如何自处的问题,这种拯救欲望往往不是刻意产生的。
小观病重的时候,松涛就搬到小观家里。原因很简单,他的好朋友大观去世了,他想要照顾大观的家人。结果,松涛发现自己无法将他们从痛苦的生活里带出来,连自己的抑郁症也加重了,也过得特别痛苦。
其实我们现实生活中,每个人活得都很不容易。如果我们去关注一些每年自杀的人数或抑郁症患者的统计数,就会发现,他们并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群体。数目可能是比较惊人的。话说回来,哪怕他们只是一个人,也不应该被忽视。
潮新闻·钱江晚报:与小说中大多数角色的理性温和不同,老曹的性格显得尤其格格不入,这显然与她的过去有关。您觉得一个人的性格形成与他(她)的经历有关吗?
艾玛:我有一个朋友是做犯罪心理学研究的。她的博士论文是研究青少年犯罪的,我发现大多数犯罪的青少年都是缺少爱的,这些孩子没有学会爱,在他们年幼时,父母外出谋生,也没有给过他们足够的爱。这是一个社会问题。一个人降临到世间,家庭是第一所学校。
老曹这样的人是可以理解的,她生活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,复杂的生活经历当然也影响了她的性格。
其实我们生活中到处都是这样的人。如果我们在地铁上和一个人擦肩而过,如果叫住他,听他讲一个故事,那些故事可能足以让我们惊讶,但我们从没这么做。当下,每个人都非常不容易,每个努力活着的人都值得尊敬。

《观相山》艾玛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/青岛出版社
【直视那些我们终将面对的】
潮新闻·钱江晚报:中年人的脆弱与无助是文学作品中常被忽略的题材。小说中,得慧出走云城,范松波焦头烂额而又全无办法;为得安的冲动买单,夫妻俩东拼西凑,也显窘态:“为人父母,终生都像在经历考试,一场接一场,永远考不完。”
在传统形象塑造中,中年人往往被要求坚强,而您的创作,为何恰恰直面了那些脆弱时刻?
艾玛:小说的主要几位人物应该都是中产阶级,中产阶级是非常脆弱的。况且他们也已人到中年,我知道那种上有老,下有小的焦虑感。比如,在孩子升学就业,谈恋爱,甚至组建家庭时,父母那种担忧或是无能为力、无可奈何的时刻是非常多的,这应该是一个普遍现象。
小说里,有个细节:得慧去见男友,她父亲会悄悄跟着去。
那也是我的一个亲身经历。我步入青春期后,我父母也是非常担心的。后来,等我孩子第一次谈恋爱时,我也非常担心,既怕他被伤害,也担心他的鲁莽会伤害到别人。时隔多年,我父母当时对我的那种担忧,我才有了更切身的感受。
潮新闻·钱江晚报:小说平静的叙事之下,探讨了许多严肃的话题。社会快速发展的进程中,固有的生活、观点正在崩塌。小说写道:“几千年来‘养儿防老’,一旦子女力有不逮,老人境况也难免可悲……找个地方养老是容易的,可一个人最大的难题,是到坟墓去的最后一段路程,单凭自己,爬不过去……”
衰老与体面,这个话题是每个人都终将面对的,您是何时开始认真思考它的?
艾玛:养老是一个沉重的话题。晚年生活是我们每个人终将要面对的。只是在特殊时期,一些困境被放大了,被我们更清晰地看到了。
我这个年纪就会面临这个问题,四个老人分居山东、湖南两地,经常一年要跑好几个地方。当父母渐渐衰老,希望能更好地照顾他们的意识也越来越强烈。
疫情期间,我们身边就有许多老人,孩子在外地,甚至国外,他们不可避免地会遇到许多实际生活的问题。当生活静止下来,那些原本不会注意到的人和事,以及他们生活所处的困境深深地触动了我。因为我似乎也看到自己可能遇到的处境,就会产生一种特别的感受。

艾玛
潮新闻·钱江晚报:小说结尾颇具深意。每棵梧桐树装上了二维码,但范松波试了几次,却怎么也扫不开。每棵树都是普通的树,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可以将它们彼此区分。可以分享一下这个灵感背后的故事吗?
艾玛:这里确实有一点隐喻的意味。但也确实源于生活中真实发生的一件事:
一次散步,看到街边的梧桐树上有二维码,是我先生先发现的。我俩扫了扫,什么信息也没有,当时我想,也许过一段时间就能扫出来。可过了几个月,我们散步时又扫了一下,还是什么也没有,现在再去,可能也是什么都没有吧。
我就突然想,我们的工作中或许也存在大量这种时刻。我们认真做了,可实际上也是什么意义都没有,然后会进而怀疑一些事的意义。我们都知道人生苦短,每一刻都很珍贵,可难以避免的,我们还是会有很多做无用功的时候。
小说以日常开始,也以日常结束。整体来说,邵瑾和松波在这段时间经历的那些人与生活,或许能由此窥视到某种原因,所以就把这件事写进去了。
潮新闻·钱江晚报:您曾说过,这是一部关于捍卫更好的生活,确认爱和理解的小说。现实生活中,您算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吗?又是如何面对理想与生活的冲突?
艾玛:算是吧。虽然邵瑾和松波生活中有艰难的部分,但某种程度上,他们之间没有因为金钱争执过,在上一代和孩子教育中也没有大的冲突,这其实蕴含了我对婚姻生活、家庭生活的一种理想主义。
日常生活中,家人之间是最容易产生伤害的。我曾经做过兼职律师,见过非常多婚姻中大家相互伤害、不堪的一面。如何体面分手,还有,告别,是一个比较重要的人生课题。我觉得,遇到生活中的艰难时刻,爱和理解才能让大家共同跨过去,否则,可能连简单的日常生活都难以为继。
邵瑾和松波之所以能把日子过得还不错,就是因为相互包容和理解,像两个朋友似的婚姻,比较能长久持续下去。当然,这种理想的关系中也不可能没有分歧。没有一种生活是容易的。
(图片由受访者提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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